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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妖魔不过是天地间的劣种,能为仙道中人所食,融于仙丹之中,是他们的荣幸。

    思及方才燕雨行所言,游修远便忆起从前一日他因工迟归半日,师兄单手箍着他的脖子几欲将他掐死,又冷笑道,赏你这卑贱的凡人留在身边侍奉你还不知珍惜,若非凡人血肉用,不如就此将你杀了炼化仙丹算了。

    他为师兄剐妖丹妖心作食,虽已是挑了于人间肆虐的恶妖下手,可他心中知晓师兄并不在乎吃下去的肉从前是恶是善。凡人与妖魔,论高低贵贱、美丑善恶,在师兄眼里都不过是滋养仙门的养料。区别在于凡人之肉不可食,只以香火进奉万华门,而妖魔心血灵丹于师兄练功有用,便被师兄融炼在丹田之中。师兄如今命他取妖魔之血肉,但妖魔并非没有亲朋、没有性灵,他杀妖挑了十恶不赦的去杀,尚能寻个除魔卫道的由头宽慰自己,减轻令那也有七情六欲的生灵化为盘中食的惭愧。倘若哪一日师兄命他取人心人血呢?

    倘若紫阳神典要的是人心人血,他下不去手杀人,唯有将自己的心剖出来给师兄吃了……

    算了,这些胡思乱想若被师兄知晓,师兄定要讽刺他姑息优柔,天生蠢货。

    山路愈发幽窄,入暮薄雾渐起,鸟兽之音在身后远去。

    再前行石影交,是数百年前凡人所留的寺观遗迹。

    众神眠处,宝相衰颓。

    游修远眉宇微皱,听见寂静山林中传来一阵金铃低响,琳琳琅琅。他与照隐峰那几人又行出一里许,愈发听得铃声真切。万华门中也有铃声,云拥殿心团宝盖,风翻檐角响金铃。他听惯了大殿下仙气流转的铃音,未曾想金铃之声竟能如此妩媚妖邪。愈往内走,妖气渐浓。鬼火中映出的不过是一小蛇妖,不该有如此强烈的妖气。妖魔的味道如此腥浓,平日巡山弟子难道没有发觉?游修远心道,此人隐匿已久,怕是见他们一行人步步逼近,终于祭出了身上法宝。思索间,他的手已按上腰间的澜锋,剑光如寒星微闪,长剑出鞘半寸。

    燕雨行倒是按兵不动,似乎不觉前方有何警兆需他亲自动手。他打了个手势,身后死士立时排列出一森严的法阵,自己身影一旋,已然如鬼魅般飘飘退至阵后,仿佛看戏。游修远回头看他一眼,叹道:“燕峰主,只是一小妖而已。你若杀他,手起刀落便是了,何必要祭出这般恐怖的阵法来。”

    摆出绝阵来杀一小妖,真如小儿取来磨得发亮的剪刀将小虫活活剪碎一般。

    燕雨行面上黑洞里传来一声非男非女的笑,为纯银连指护手所覆的双手宛如白骨,向前轻轻一指。

    忽地,一阵腥风气掠过,两枚精巧华美的金铃如毒牙刺来,风声猎猎——

    “锵”一声,游修远应变迅速,翻腕出剑,长剑将金铃粉碎。他运剑于身前,再环顾时竟见燕雨行与照隐峰一行人已撤了阵法,全作壁上观。

    “游掌案既觉我做法残忍不妥,不如此妖交与你杀好了。正好掌门前几日与我说起你考课堪忧,我如今谦让一颗人头,助你考绩达标。”燕雨行不知何时已抱手立于不远处一倾颓神像之上,脚踩菩萨头顶花蔓冠,帷帽下的黑洞幽暗比。

    游修远心道,燕雨行不愧是师兄最得力的鹰犬,连阴阳怪气的本事也十分之高。

    只可惜这燕峰主文藻似乎堪忧了一些,哪有人自诩谦让的?

    “燕峰主,你我业务不同,我的考绩只需看画了多少图并不需算多少颗人头,谢过了,”他念在映真的面子上不愿与燕雨行起龃龉,只简短答道,“既然此妖交与我处理,我便擒了他押回门中审问,是死是囚,待明正司再判。”

    铃声渐繁,上一刻如珠落玉盘,这一刻已如催魂夺命一般。铃声下,盘旋着一阵腥浓的香风。

    游修远持剑待发,忽然铃声大盛,十数枚金铃破空向他刺来,宛如漫天花雨,金光凌厉。苍藤石影间影影绰绰,数暗器也飞旋而来。游修远剑光闪烁,将那金铃、袖箭、铁莲子都悉数击碎,暗地里那人见他手持一把破剑仍能将附着了魔息的暗器逐一荡开,自知不敌,身影欲向树后隐去,走为上计。游修远见树后那影子欲逃,便也施展法咒,剑雨如网,清光遍地,在山石尽处设障。

    若非师兄吩咐,他一向不愿不分青红皂白杀人,此际不过想设个剑阵将这小妖擒了回去拷问。

    剑阵之下,那蛇妖已走投路,不得已在阵下显形,一副血染衣衫的狼狈形容,正是燕雨行鬼火中映照而出的少年,青蛇化形,赤足缠铃,面容阴柔妩媚,眼中俱是仇恨。

    他见处可逃,便青衣一晃,欺至游修远面前,腕上金铃幻形为袖剑,向游修远咽喉刺去。游修远料到他会忽然袭击,旋身躲避,召回澜锋,与他过招。他师承威名远播的倚剑峰峰主左绮意,却在营造监中汲汲营营、画图度日,小半月未出剑,甚是手痒,一时间剑锋流光飞舞,招招潇洒优雅。忽地,游修远又想起昨夜被师兄责难,顿悟自己不该再浪费辰光,几招尽兴后便一手翻转,擒住了少年左腕,将他双腕都反转身后。不过一霎的光景,游修远便反客为主,将对方牢牢擒住,长剑抵在那少年咽喉之上,劝降道:“你若是与我回去接受审讯,兴许只是坐牢罢了,即便是死也死得利落。那边那位燕峰主可没有我这么好说话。”

    蛇妖并不领受他的好意,讥笑道:“当年贵派周掌门也这般劝我部族几位大将归降,转头却又将他们凌辱至死!你们仙门中人个个虚伪比,信口雌黄!”

    游修远听他这般污蔑师兄,心下有几分不悦,道:“掌门师兄功力通神,乃成大事者,古今枭雄,兵不厌诈。孟德、仲达,皆是毒不丈夫,此不过寻常帝王之术……你们仙魔大约也不知道人间的帝王将相,不说也罢。我只劝你投降为好,师兄地位尊崇、日理万机,不会亲自来审判你,诛杀灵兽之罪交与明正司处置罪不至死。”他劝这少年认罪,一则怜悯此人罪不至死,二则如今魔界倾颓,若非修为深厚,寻常妖魔根本法再维持人形,游修远推测这少年有法宝傍身,便想取了法宝来献与师兄一观,好抵昨夜之。

    蛇妖见他生得英俊正派、人模狗样,此际又听他竟光明正大承认他们掌门就是出尔反尔,一时哑口言。

    忽地,他嫣然一笑,抬手抚上游修远的脸,媚声软语道:“这位仙长,我此来只想杀你们掌门替我主人复仇,路上杀了几只灵兽是实在饿了渴了,不得已为之。仙长心善,若在此放过了我,我杀了那姓周的后绝不找你麻烦。”

    游修远何时被师兄以外的人摸过脸,骤地背后起满了鸡皮疙瘩,只觉恶寒比,当即便喝道:“请你自重!你若再多言,我也只得将你交与燕峰主处置了。”

    “呀,仙长这般见外?那位燕峰主看起来相当恐怖呢,还是仙长来处置我好。”他莺声燕语、巧笑嫣然,眼底却满是绝望凄厉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