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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夜师兄大怒,他禀了师兄一时气头上下的命令,不得不硬着头皮到来照隐峰来拜访燕雨行。在来照隐峰前,游修远已特意向他那学生打听了一番燕雨行之事。

    据李映真所言,燕雨行竟是个外冷内热、心怀善意的好人。他只觉这话拆开每一个字他都认识,组成一句话却迷幻得令他如听天书。“那天我去鹤湖边喂鹤,远远看见他也在,真没想到他那般关心宗门里的灵兽灵禽,一开始他不愿理睬我的搭话,不过我每次去鹤湖边都看到他,一来二去便与他熟悉了起来……”这相识那样俗套,在白鹤群之畔,在菖蒲、芦苇、菱角之间,正如世间所有少年少女故事的萌芽——倘若故事中的一方不是人鬼不辨、脸上只有一口黑色旋涡的特务头子的话。

    知他要去找燕雨行,李映真竟还随手塞了他一盒点心令他一起带去。他一手拿着师兄从前赐的“靖”字银牌,一手拎着那盒点心,心道,自己大约是宗门内第一个拿点心去找燕峰主的人。可是燕雨行脸上只有一口旋涡,他用得着吃东西么?难道他一日三餐都是直接将饭从那口旋涡灌进去……这也太离奇、太诡异了些……打住,打住,再想下去他待会还如何直视燕雨行。

    正思绪间,照隐峰的围墙已在眼前。琼山灵气蕴藉,没有一处不风光耀目,照隐峰也如是。峰上宫宇耸立,临近琼山下滚滚运河,极目可见千帆往来,于雪影烟云柳梢间飘过,端的是一派天然清新景致。然而一堵围墙背后,却是另一番幽暗天地。照隐峰内设天狱,不知关押囚禁了多少忤逆新一任掌门之人,山门处残尸碎肢糅合而成的人柱也出自照隐峰手笔,游修远每每外出办事路过那人柱,都不禁感叹燕峰主虽然不谙美学,却很懂杀人的艺术。

    围城之内,雾天蔽地,来往之人只如雾中幽影一般,影影绰绰、若隐若现,宛如阴兵。虽雾气深浓,可许多探察的视线依然落在游修远身上。幸好他来前已从放置许多童年小物的宝盒中翻了师兄赏他的银牌佩上,不然哪会一路畅行阻,大约没走两步便被这些雾客押起来了。

    照隐峰内也不全是沉默如茧的武修死士,苍青殿宇内,几个文职小主事接见了他。

    那几人告诉他,燕峰主此刻正在狱中审讯犯人,他有掌门银牌,自己前去拜会峰主即可。

    照隐峰的天狱威震四海,多少囚犯人未至,已先被它赫赫大名吓破了胆。游修远心道,他昨日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平白故多了份工不说,还要去天狱一日游。他握着那方纹饰精美的银牌,又手提一盒小点心,一路通行阻,于浓雾中穿过一座森严大门,便到了天狱第一重。天狱一共十八层境界,蒸笼、刀山、铜柱、火海……游修远一路往下,所见所闻,只令他腹中早饭翻江倒海——他也曾为师兄杀过人,但他长剑一起一落,不过短短一霎,从未琢磨出这一种种匪夷所思的酷刑。

    那一张张已被折磨得非人非鬼的枯败面孔中,也有几张熟悉的脸。几位昔日的宗门尊长面孔溃烂、满口血污,在游修远眼底一闪而过。他眉宇微皱,师兄怎么还留着这几人在此处折磨。这些人道貌岸然、猪狗不如,他看多一眼都觉恶心,当年便建议师兄将他们尽快问斩了事,何必留在狱中污了眼睛。

    罢了,他想道,赶紧将今日之事处理了,好向师兄复命。

    第十八重已至。

    血色天地退远了,一阵歌舞暗香飘来。烟笼雾锁,魔香弥漫,姹紫嫣红开遍。

    这天狱十八重竟是宝林珠树,繁花浓艳,满地艳瓣香泥。芳菲瘴气中搭起一方舞榭,粉面涂脂的舞姬在扮演戏中人。数名雾面的影卫列座台下,黑衣绣金,看服制是燕雨行得力鹰犬。另有两列死士负手站立,恭敬地侍候在坐席正中那人左右。自然,能坐在这群死士中央的只有燕雨行了。

    游修远没想到十八重门后会是这般境况,这是在审讯?他定睛一看,才看出台上舞姬中间垂下一似茧又似俑的东西,陶土所制,内中仿佛束缚着一挣扎中的活物,巨茧不断摇晃,一阵痛苦的哀嚎自那层层叠叠的陶泥下传来。

    未待他看清,一张只有旋涡的脸已飘至他眼前。

    游修远险些被燕雨行吓一趔趄。他硬着头皮直视那张诡异的脸,从腰间摸出银牌来,道:“近日琼山周围的灵兽伤亡蹊跷,这些灵兽虽不养在门内,但琼山乃宗门所辖,掌门命我与燕峰主查清此事。不过我知道燕峰主公务繁忙,此事我一人去办便可,我只是来照隐峰告知燕峰主一声,若是掌门师兄问起燕峰主也有个交待。”他心觉天狱十八重虽满盈歌弦舞乐,却比前十七重刀山血海更为诡谲幽异,并不愿在此地久留,只想立刻将事情与燕雨行交待了,便自己动身查明灵兽伤亡的缘由。

    自然,燕雨行并不开口答复他。游修远摸不透对方在想什么,那一列雾面死士又已齐齐转过了身来盯着他,令他十分的尴尬不自在。他随意与燕雨行客套了几句,便将那盒点心递上去,打算走人:“呃,燕峰主,这是我来前映真托我顺路带给你的。你要收下吗?”

    燕雨行位高权重,不过一抬手,已有一个雾面人恭敬地出列上前,收下那盒点心。

    招呼也打了、点心也送了,游修远转身想走,怎料燕雨行竟破天荒开口将他拦下。

    “照隐峰中客人罕至,坐下一起看吧。”燕雨行身形一侧,示意他与自己一同落座。朱粉涂饰的舞榭前已不知何时多了一张空椅。

    台上舞姬仍在歌舞,衣薄纱璎珞,梳望仙高髻,扬手撒花,或弹琵琶、或吹横笛,宛如画上伎乐飞天,袅袅飘带在桃花瘴气中随风舒卷。游修远被他半逼着落了座,方瞧清众舞姬指尖都缠绕了丝线,与那陶土相连。舞姬歌舞愈盛,缠于陶俑上的丝线便随乐韵四散开去,直至终于揭晓俑下真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