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远山之下,蓝光闪动,一道青锋剑影破空而来,载一御剑的锦衫客。游修远此次下界,是替师兄取黑龙身上一物,而龙潭隐藏在人间西域黄沙之中,兼之修炼十数年难得下山,兄嫂非得让他在大京的家中多住两天,即便回程路上紧赶慢赶,依然耽误了一日。

    万华门高筑琼山之巅,山下有一蒙蔽凡人的结界,只对宗门弟子开启。游修远从剑上一跃而下,接连在山下那道残碑上按了许多次手印,结界依然浑然不动。只见碑上文字如水纹漾开,现出一句:万华门逆徒游修远桀骜不驯、办事不力,未于归期归来,现命其于宗门残碑前面碑反省。

    游修远与万华门中生来便是仙道中人的众弟子不同,他是下界凡人的子女,再怎么修炼也做不到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的境界。师兄令他在山下罚站,他便边罚站边吃饼——临行前长嫂塞给了他一大包大京的糕点。果然,他不过百聊赖地站着吃了半个饼,残碑上的文字仿佛也为他的不知死活所震惊,再度变幻道:游师兄,你这样掌门得气死了!这方圆百里一景一物他都能看到呀,你现在赶紧跪在碑前认还来得及!

    游修远嬉皮笑脸道:“可是我很饿呀,师兄他只说让我反省又没说我不能吃午饭。”

    七日前在大漠下的深渊中与那黑龙鏖战,他已耗去体内大半灵力,又为及早赶回宗门一路上滴米未进,说饿并非撒谎。可他一点不提功劳苦劳,笑面风流,言语轻飘不持重,显得十分欠打。他吃罢了炊饼,从水囊中倒水洗净双手,绕到残碑后头去——他出发前早有先见之明,师兄喜怒常,总以刁难他为乐,他便在碑后做了手脚。游修远在那小印记上轻轻一按,穿过结界。

    毕竟他就是管这个的。掌管万华门内大大小小的营造修缮。

    一年前师兄一剑斩下师尊项上人头,就此成了万华门新的尊主。然而别个追随师兄的同辈同门都各登高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唯有他领了个打杂的闲职。自然,他和师兄可恩爱了,他们二人之间不必计较嘛,何况他家三代在朝廷工部任职,他祖父、他爹、他哥,三代同堂,俱是工部小吏。他也是抓周时放着笔墨宝剑不抓去抓鲁班锁的苦力胚子一个。工部在六部中就是群做苦力的。他在万华门中自然也是。穿越结界的时刻,游修远漫边际地想道,师兄给自己委派的职位还挺符合他的专长。

    结界背后飞雪弥漫,便是众仙门中傲视群雄的万华门。

    纵是云海迷蒙,冬景苍茫,琼山之顶依然千灯熠熠。香腾瑞霭,万灯散彩,一片金碧的繁华景象。琼楼玉宇鳞鳞高筑雪山之巅,乐声袅袅,自飘雪声中传来。琵琶箜篌之声不绝于耳,歌弦繁管,如雪中天音。

    而与琼山仙境形成鲜明对比的,便是万华门入口处,竟立着一数残尸碎屑糅合而成的人柱。其上尸首似死非死,每有人自柱下走过,柱上便一阵阵鬼哭狼嚎。人柱上虽是腐尸烂肉,可尸体的魂灵已被世间至恶毒的诅咒永囚于此,永生永世与其他怨魂融于一处,不得超生。人柱最顶插着一颗血肉模糊的人头,发目舌齿,再看不出他们曾经的师尊,元湛真人的尊容。不,人柱上便是万华门昔日的师尊与诸位元老。万华门弟子每每于人柱下走过,不胆战心惊,有违现任师尊者,便是如此下场。

    短短一年,万华门征讨魔界,又以雷霆手段横扫大大小小的宗门,修真界群雄不匍匐在这位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尊者身前。周靖心弹指之间,数人命化作血肉,滋养了万华门一方土地。时至今日,仍有源源不断的白骨填进万华门的药园中做花泥。琼山上最后一个春日被他剑下血腥洇开,从此唯有深秋与隆冬。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游修远曾想劝说师兄不必如此暴虐,可周靖心不过微笑,抬手勾勾食指令他近身——随后赏了他一个耳光。

    琼山冰封万里,游修远循着与山上繁华之景相反的方向走去,通往周靖心闭关处的密径上死寂声。弦月高悬,一弯冷月远望宛如一道黄金枷。

    游修远捧着那装着一块龙肉的金匣深一脚浅一脚走在雪上,已知晓师兄今日必不会令自己好过。

    周靖心的寝宫独据一峰,离琼山主峰极远,愈往深处走便愈觉雾海浓稠,此身如置尽虚之中。抬头望去,两颗灵力充沛的星体绕山上主殿而行,如星拱明月一般,只是那主殿漆暗高峙,门窗处更是隐隐现出幽诡紫光,不似万华门掌门寝殿,倒像邪神的神殿。

    峰上殿内皆空一人,他孤身登上长阶,从浓雾步入主殿紫光之中,殿内宛如巨大迷宫,他拐了许久才来到周靖心寝居门前。游修远方立定,还未来得及整理仪表,已闻一阵珠帘琳琅作响。“你身上怎么沾着一股凡人的臭气,又回你在凡世的家里去了?”一道如同满覆霜雪的声音自前厅那琉璃珠帘后传来,“眷恋俗尘愚蠢至极,难怪你修为一直停滞。”

    见师兄并未就他迟归一事发作,游修远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定下来不少,连连称道自己脑子是不太好用还请师兄见谅,捧着金匣便要上阶递与座上的周靖心。可就在他距周靖心一步之遥之际,一股冰冷的真气已从帘后刺出,如迅疾掌法扼住了他脖子。

    “你还有胆子在本座面前嬉皮笑脸?把本座吩咐你的事当笑话是不是,我要你昨日归,你竟胆敢拖到今日,一入万华门需斩断山下尘缘,你从前那些家人如今对你来说不过是群陌生人!你为了一群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耽误了我交代你办的事!”

    那紫色的真气又扯起他一束头发,将他整个人拖行入帘后。

    “游修远,你身上怎么还有年轻女子的气息——你是不是想我杀了你?”他被真气扯着跪在师兄脚畔,眼中只能看到师兄雪白的赤足。那光裸的足背幽幽抵上他下巴,似是欲用足尖勾起他的脸庞。这动作堪称温柔,可那动了一丝灵力便足以将游修远压制得动弹不得的声音却真切地带着杀意。

    “呃,澜锋要休息,我背着它走山路的时候遇到几个山贼强抢民女,我就,稍微、轻轻、简单地,见义勇为了一下下……”游修远深知师兄不爱他乐于助人见义勇为,便一股脑将责任推卸到爱剑偷懒不愿载他飞行的上,他腰间佩剑顿时一阵反驳的嗡鸣。

    “蠢货,宣你进本座的寝宫还带着这把破剑,扔出去……嗯……快过来……”座上人不过手腕一转,游修远腰间长剑已飞出门外,插在廊下花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