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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方泛起一抹鱼肚白,匆匆的脚步声将林墨汉惊醒。
    “公子,已经确实了,张佩忠将军确实死于九边城,朝廷好像正要给封谥号呢,听说礼部曹大人现在忙得焦头烂额,”一个仆人打扮,却口口声声称林墨汉为公子的年轻男子飞奔到了烂泥般的林墨汉身前,也不见扶起自家主子,只是弯着腰,嘴里如连珠似地讲着今早从宫里传出来的风声。
    九贬城,是市坊中的叫法,人们说这个地方连年征战,被派去的官吏数量不下两只手,而没有一个人回来。但这种大逆不道之词怎能上得了庙堂?所以自第一位爱国爱家爱大道的诗人开始把这个地点作为诗中一景时,这里便美名其曰九边城。而更可笑的是,第一首出现九边城一词的诗,并不是什么边塞诗,而是个多情书生在青楼一番**后写的香艳之句。
    其实九贬城自始至终只有一个将领守着,也从未有什么有去无回,只有一个老将军的知天命到耄耋。人们只是不相信,一个明明能享受不尽荣华的开国大将,愿意守在一座小小边城,人们更不愿意相信,这个人是站在南梁武将之顶的张佩忠。
    林墨汉艰难睁开眼,天旋地转,右手一把按在地上,想撑起身子,却恰好按到昨晚的玉碎上。寻常人倒还好,顶多磨起一层油皮,但长期服用五石散之人筋脉细密且脆弱,皮肤敏感,连穿衣都可能被划破,何况是这锋利玉碎。
    血流顺着石板沟壑曲曲折折,飞快蔓延,林墨汉终于坐起身,表情木然,根本不理会自己的伤口。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解脱了。”
    男子看到了林墨汉的伤,转身要拿药,被林墨汉一把揪住。男子重心向后,一个踉跄,被一把拽翻,不偏不倚跌进林墨汉怀里。
    “魏澈,以后走慢些。记着你的伤,就别每天瞎疯了。”
    魏澈一跃而起,挠着头,满脸尴尬,小心翼翼地暼了一眼仍然坐在地上的林墨汉,挤出一个笑容:“公子,坐疼你了吧?”
    林墨汉挑了一眼魏澈,才伸出被划伤的右手。不言。
    “真死了?哎,你说好好的一个老将军,一辈子守在个破边城干个鸟事,堂堂正二品将军啊,正二品啊!连个后都没留下,福都没享成……哎……”一个健壮汉子就着一碟最便宜的茴香豆,喝了一口闷酒。
    京城里的一家酒馆中,人们聊得起劲。
    “张佩忠到底只是个粗人,厉害归厉害,但也只会什么打打杀杀,看不清局势,”书生模样的年轻人说话不缓不慢,缓缓摇开一把方头绘竹宣扇,“当年先皇宾天,新皇刚立,本就需要开国元老的支持,而他张佩忠占着正二品武将的官职的茅坑,守着一座破城,毫不打算归京上朝一次,辜负新皇的一片信任,与奸佞有何不同!”说完,一掌拍向桌边,砰的一声全酒馆都能听见。喝酒的,吃茶的,称几两羊肉的,纷纷看向他。
    “以我之见,张佩忠死得好!皇帝厚葬他,是皇帝的恩德;不厚葬,是他活该!裹张草席埋入黄土才是他最该有的报应!冥顽不化的老东西,一届江湖武夫而已,眼高于顶海口倒是大,说什么保家卫国,却只能守住一个破城,怎么,我堂堂南梁缺这么一块土地吗?”
    书生一脚踏在长凳上,摊开双手,怒视众人。
    “可张将军到底帮先帝打下了这江山,年轻人,你这么说张将军恐怕有些不妥吧?”先前那个汉子抬头。
    “都说打江山易,守江山难,先帝神勇,自有神明保佑,而他张佩忠不过是趋势附利而已,不过靠着一点气运打了几场胜仗,有什么了不起。没了他张佩忠,还有李佩忠,王佩忠,刘佩忠来辅佐先皇。”
    “可是只有张将军在那个时候站了出来……”汉子不识得几个字,更没读过几本书,但他觉得起码张将军也没这么不堪吧。
    “哈,可是什么可是?小小一座九边城,几十年耗费了国家多少财力物力,多少男儿死在一座不值得他们死的地方!多少父母白发送了黑发。诸位,如果没有这座城,南梁能够几十年不打仗,天下能几十年安定!朝里朝外多少文武主张弃城,可偏偏这个二品武将仗着自己资历倚老卖老不肯弃城,想要用几十年战火树他一人军功!怎么?想要青史留名?历史只会记住他是个乱世之贼!”
    一个“乱世之贼”,博得满堂叫好。店小二按着老板的指示,忙端了一大碗小店招牌桂花酿出来,小跑着到了已经站在长凳上的书生旁,还没端起,酒香就已扑鼻。小二露出日久嗑瓜子所至的剩余小半颗门牙,把这碗酒递了出去:“公子所言极是,这是本店对公子的一点小意。”
    书生收起折扇,接过这碗酒,两人都笑了。
    书生索性站在饭桌上痛骂这个乱世之贼。
    酒馆里叫好不断。
    碗底用水粘了一张被叠成小块的银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