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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留沾湿了泪珠的眼睫颤了颤,没有说话,他眼眶微红的模样,果然是兰德尔口里的十分招虫疼。

        兰德尔拍拍身边的空地,笑着说:“别愣着了,过来坐。”

        孟留坐下,闷声吃了好几个夹了火腿的三明治,才语气闷闷地开口:“不要你还。你的意思难道是,还了——我们今后便两清了吗,兰德尔?”

        兰德尔并不说话,将手中这个三明治吃完后,他才一边用纸巾拭着手,一边半垂着眸,语调轻得仿佛一道叹息般说:“我们之间,如何算得清呢……”

        孟留攥住他的手腕:“那你告诉我,你现在都在想些什么。兰德尔,不是我不信任你,我实在是怕……怕有一天,你又会背着我做一些,我再也无法挽回你的事……”

        兰德尔捧起他又快要绷不住眼泪的脸,细碎地亲吻着他唇角。

        吻着吻着,孟留察觉到了什么,他正打算一推兰德尔:“等等……”

        兰德尔已经先他一步将他推倒在毯子上,极富占有欲的吻雨点般落下,让孟留已经开始分不清,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将他渐渐推远的是他,占有欲极强的也是他,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兰德尔?或者说,两个都是?

        孟留在草坪上翻身,将兰德尔牢牢困在自己身下。

        他的吻报复性地在这只雌虫身上,可又在真正触及他时,不自觉化为孟留自己也察觉不到的温柔。

        四月初的一个午后,兰德尔轻轻推开门,走向躺椅上紧阖着双眸的雄虫。

        兰德尔在小藤桌另一边的躺椅上坐下,轻轻将一个老式收音机放在了桌上。

        收音机里传来新闻播报的声音:“自三月帝国与艾特兰联邦签订和平条约以来,一个月里顾遇中将带领军部剿灭了帝国境内雄虫国度所有基地,宣布彻底铲除了这个恐怖组织。”

        孟留倏然睁开了眼。

        新闻播报仍在继续:“本月一号,伴随前第一军团所有潜逃军虫的落网,万众瞩目的公审案在首都星最高军事法院开庭。”

        孟留从躺椅上坐起,黑眸紧紧盯着兰德尔。

        “雄虫国度主要高层及前第一军团主要将领,皆被判处流亡及终身监禁。”新闻说,“其主要名单如下……”

        兰德尔对上孟留的视线,眼角弯起轻松地笑了笑。

        “今天是个听新闻的好天气,不是吗?”他笑着说。

        孟留闭上了眼,极度悲哀地说:“你是想彻底把我逼疯吗,兰德尔?”

        兰德尔关掉了不断念着长串名单的收音机,轻轻一叹:“我爱你,雄主,我只愿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给你,就好比这颗开满百合花的小行星。”

        “我希望你的生命里,永远明亮、自信,充满生命力,而不是老气横秋,整日替我忧心忡忡,夜里也睡不了好觉。”

        孟留深吸一口气,却终究没忍住火气冲头,一把将桌上的所有东西扫落在地,包括那台收音机。

        “那你他妈想怎么替我着想?!——我爱你,担心你,成了我的错了吗?不想让我担心,那你把话跟我说清楚啊!兰德尔,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兰德尔牵起他的手,在他手背上轻轻一吻。

        他认真地看着还没喘过气的雄虫:“我只是个万虫唾弃、早该下地狱的疯子,早已经配不上你了。在几个月前,我本该死在那场爆炸中,那才是我为自己挑选的最完美的结局。本来这一切都在我的计划线上进行着,我已经决定好面对这个既定结局,可你——回来了。”

        “你成了我计划里唯一一个变数,你懂吗,雄主?我没有死,我活过来了,我本来该下地狱,可我现在活在了人间。”

        “于是在这世间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成了我无法解脱的地狱。”

        孟留喉间发涩发梗,想说什么却无法开口。他忍不住呛了呛,才从喉中嘶哑地发出声响:“你的意思是,我救错你了吗,兰德尔?我不该回去找你对吗?我没能让你达成你最完美的结局——我没能成全你的下地狱对吗?!”

        最后一句陡然升高,让他捏着喉咙又不住地呛了起来。

        呛着呛着,眼泪便簌簌地往下掉,悉数落在兰德尔的掌心。

        “那我们现在就去死?重新去死一遍好不好?”孟留抽噎着说,攥住他的手腕,掐得死紧,“我还给你,我把你的完美结局还给你……但你休想摆脱我!即使下地狱你也休想摆脱我!”

        兰德尔心中疼痛已无以复加。

        他艰难地抱住雄虫,吁出一口气:“是我配不上你,是我不值得你同我赴死。你值得更好的,你值得更光明更美好的未来,而我的未来已经一片黑暗,注定是无法挣脱的地狱了。”

        “回首都星去吧,我的雄主。我让你离开并不是我不爱你,相反,这是我最后的最无私最简单的爱意。”

        “感谢你,给我最后这美好的两个月。”

        孟留攥紧他的手,不断喃喃:“没有其他办法了吗,没有了吗?我一定要回去吗?我不能把你抛下,我不能离开你……”

        兰德尔半垂下眸,说:“如果你爱我,那就回去。代我的那一份好好活下去。”

        “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能阻挡你寻求幸福。”兰德尔闭上眼,“如果以后你再爱上一只雌虫,只想和他一生一世——那这世上将没有什么能阻挠你们。”

        “你会和他幸福简单地生活在一起,一雄一雌,不会再有谁被别有用心地强加入你们的中间……可能将来家里还会再添上你们的几个孩子。那样的日子明亮又充满希望。”

        “等你老了,或许还会记得,又或许已经不再记得,自己曾经为了一只不值得的雌虫,义无反顾地任性过几次。”

        兰德尔吻着他的额头:“能成为你以后生活的一点回忆,已经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福。”

        孟留狠狠地反咬住他的唇:“你是个骗子!是你说要和我一生一世直到死亡,现在又是你要把我推走!我不会走的,你做梦!”

        兰德尔轻轻一叹:“我有无数种办法送你离开,而不至于让你发觉。”

        孟留睁大眼睛,不敢置信。

        兰德尔笑了笑:“我就是这样一个独断专行的虫,你最清楚了不是吗?”

        孟留搂紧他的腰,将头埋进他怀里,声音无比嘶哑:“不,不要……求你,求你……再给我两个月时间好吗?我们不一定就非得是这种结局,好吗,兰德尔?这次留给我选择好吗?”

        兰德尔湖蓝色的眸子平静地看着他。

        半晌,他又叹了叹:“只有两个月?”

        孟留很快点头:“只有两个月!”

        兰德尔垂下眼帘,散落的长发随着略带湿气的山风吹起。

        他轻轻说:“抱我去床上好吗,雄主?”

        孟留沉默了一下,将他拦腰抱起,走进了屋内。

        檐下的风铃被山风吹拂过,撞起清脆的铃铛响。

        只有两个月时间。

        因此,每一分每一秒都过得尤其珍贵。

        兰德尔每日保持着轻松的笑容,孟留也配合着快乐,就好像他们回到了很久以前,刚刚结婚时无忧无虑只有他俩的小日子。

        他们在开满百合花的山坡上野餐。他们走过这颗小行星的土地,走过鲜草地、田野与森林。有机器虫在田埂上忙碌着,这颗行星上除了他们没有第三个虫。

        孟留很快发现,这颗甚至未被命名的偏远小行星四季如春,尤其适合百合花生长。除了那个开满百合的山坡,这颗行星所到之处几乎皆有大片盛开的百合原野。

        兰德尔说这是他很久以前远征时发现的小行星。他发现这里的气候尤其适合百合生长,便将机器虫送来,花了好几年时间将这里开垦成开满百合的星球。

        原来兰德尔送的不止是一山坡,而是一整颗星球的百合花。

        孟留问他:“那为什么你之前一直不送给我?”

        兰德尔一怔,用眼睛笑了笑:“本来要送的,正好遇上我受伤无法生育那事,后面更多杂七杂八的事烦着,连我自己都差点忘了这颗小行星。要不是最后忽然想起,那我现在连带你躲哪儿都不知道。”

        孟留默了默,很快一笑:“我很喜欢这个礼物。”

        这个话题很快被岔过,兰德尔悠悠伸了个懒腰,微笑道:“幕天席地,好地方。”

        孟留眼神里略带疑惑:“幕天席地?”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兰德尔就带着他滚进了鲜花盛开的草地上。孟留在猝不及防被带进去时,下意识将虫搂紧护在怀中,他不禁有点恼:“你怎么老是突然一下,受伤了怎么办?”

        兰德尔坐在他腿上,眯起眼笑了:“生活不就该时时刻刻充满惊喜吗?”

        孟留嘟囔:“你这是惊吓。”

        他头上沾满了草梗,兰德尔也不遑多让。二虫对视一会儿,都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老说我是小孩儿,”孟留说,“你才是小孩儿。”

        兰德尔说:“但我还是大你七岁,叫你小孩儿你就得应。”

        闻言孟留眼眸微暗,又一个翻身将兰德尔彻底压在身下。

        说他是小孩儿,那作为小孩儿脾气任性一点又怎么了?

        花丛里,细碎的声响断断续续地传出,孟留任性地直逼得虫不断地叫着雄主,声音都要哑了才肯放过,最后拥着他沉沉睡去。

        ……

        很久以后,脚边忽然有东西不停撞过来。

        孟留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只看见自己还睡在草地上,脚边有只机器虫或许是把他当成了垃圾,不断轻轻撞着他脚边。

        孟留的手下意识往旁边一捞,却是空荡荡的。

        孟留的心也彻底空了下去。

        他向身旁一看。

        兰德尔,不见了。

        孟留疯了一般到处找他。

        以前觉得这颗行星很小,现在却恨它为什么这么大——这么大,大到连一个活虫都找不到。

        他顺着记忆里的路走了半天,才找回山坡边的别墅。孟留寄希望于兰德尔回了这儿等他,可打开门,屋子里空荡荡的,无论是一楼还是二楼,都找不到虫。

        他只在二楼的床头柜上找到了一张压着的小纸条。

        上面是兰德尔优雅却肆意的字体。

        [我替你回首都星。——兰德尔切里克斯。]

        孟留眼前一黑,险些直接瘫软倒地。

        他好不容易扶着床畔坐下,撑着额头闭上眼缓神。上午的轻松愉悦好像还在眼前,睁开眼身边却空无一虫,仿佛一切都只是他的一场梦。

        孟留咬牙,泄愤般将拳头砸在床上。

        兰德尔疯了吗?!

        自己回去没事,但兰德尔回去会怎样?!

        他不是下地狱,他是回去受活地狱!他真是胆子够大的——大到都顶了天了!

        外面的檐下传来风铃被风撞开的响声。

        这突然提醒了孟留。他打开阳台的门,捏着手中的纸条,疯了般奔向山坡上。

        以前好走的路到现在反倒不好走了。他腿脚无力,止不住的发软害怕,就好像走在沙滩的淤泥上,每走一步都深陷其中。他好像走在一场噩梦里一样,全身如何也使不出劲。

        兰德尔走了多久了,他追得上吗?他追得到吗?

        兰德尔回去后会怎样?审判?监禁?流放——还是极刑?!

        孟留跌倒在了即将爬上顶坡的位置。纸条被风吹起,向空荡荡的天上飘去。

        孟留又咬牙爬起——不会的!不会的!之前新闻里那些虫都顶多只是判了流放和终身监禁,兰德尔不会死的,不会死的!

        他翻过又一个山坡,终于看见了不远处的小型空港。可惜离得太远,他看不清实际情况,孟留狂奔了下去,一不小心绊倒自己,跌跌撞撞,几乎是半奔半滚地下了山坡。

        他膝盖和手腕都磨出了擦伤,但孟留连身上是否受了伤都已经察觉不到,他只是疯了般朝空港的位置奔去。

        夕阳从远处的地平线投下金灿的余晖。

        空港建筑在背后广阔的夕阳映衬下,如此渺小。

        那个独自坐在建筑前的身影,与之相比更为渺小。渺小得仿佛只要起了一阵风沙,便能将他无情地彻底掩埋。

        孟留一边向他奔去,一边眼泪没用地扑簌簌地流。

        他发觉自己竟然直到现在才发现,他爱的这个虫原来和所有普通虫一样,如此渺小,如此脆弱。

        兰德尔在夕阳下眯起眼,看着那只又红了眼眶的黑发雄虫向他奔来。

        等他到自己面前时,兰德尔仰起头笑着说:“你来了。我本来想走却又突然反悔,便一直在这等你,已经很久了。”

        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可孟留只是一边无声地泪流满面,一边抱住兰德尔,将他脆弱的渺小的、该用后半辈子小心呵护的所爱拥入怀中,轻轻说:

        “对不起,让你等久了。”

        兰德尔将头埋进他怀里,压低声音说:“我得回去——有太多太多原因了。无论帝国法律如何审判我,我都得回去。那些为我做事的虫得到了报应,而我这个主犯,如何能独身事外?”

        “我这种虫,只有两种结局——下地狱,或者回去等待宣判。”

        “我说过,我不会后悔我曾经做过的,或者打算做却没有成功的事。那些都是我无法抹消的罪恶。但对不起,我只对不起你,雄主。”

        孟留吊了整整四个月的心,忽然在那一刻落了地。

        兰德尔终于愿意如实告知他心中所想,也愿意让他参与到这份已经注定结局的未来中。

        他捧起兰德尔的脸,摸到了他脸上的湿润。这次轮到孟留弯起眼角笑了:“我陪你,无论是哪一种结局,我都陪你。”

        他一点点抹去兰德尔眼角的湿润,格外温柔地说:“你没有对不起我,一切都是我自愿的。兰德尔,这世上只有你一个虫,值得我心甘情愿赴汤蹈火,哪怕是下地狱。”

        兰德尔静静注视着他的眼睛。

        孟留也紧紧盯着他。

        过了很久,久到几分钟,又或许久到许多年——他们终于和解在了彼此的眼中。

        兰德尔弯起眼,无奈地说:“真拿你没办法,雄主。”

        他牵起他的手,站起身:“我们一起,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