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八岁的小男孩顾遇,  第一次遇见十岁的陆沉时,是在周五的儿童乐园小门外。

        垃圾桶边。

        白色短发的小男孩仰着头,提着一篮子还热乎的曲奇饼,  问比他高了一个头的半大少年:“哥哥,你买饼干吗?”

        正在往桶里掏废瓶子的半大少年,  被这突来的稚嫩声音吓了一跳。

        他一低头,  便看见了一身小学校服打扮、相貌精致得不像话的白发小雄虫,  那使他想起了那些橱窗里价格高昂的洋娃娃。

        陆沉有些局促,  将装瓶子的塑料袋往身后藏了藏,另一手抻了抻有些发皱的衣角,眼神飘忽,  而后集中在自己刷得发白的鞋尖,声音很低:“不,  不用了……”

        他可能买不起。

        但小男孩的篮子又往他面前凑了凑,  他闻到了一阵香甜的曲奇饼的味道,跟这个洋娃娃一般的男孩一样,带着属于午后阳光的气息,  与这个逼仄狭窄的漏斗巷格格不入。

        “哥哥,  你就帮帮忙吧,  不用花钱的,你用小红花买我的饼干就行了!”

        白发小男孩用一种很可怜的眼神看他,仿佛陆沉吃了他的饼干,会给男孩带来多大的好处一样。

        十岁的陆沉从来没有被虫用这样一种眼神注视着。

        仰视的,  可怜的。

        却又平等的,温暖的。像阳光,  像空气里香甜的饼干味。

        这是一双苍灰色的眸子,  不动声色时本该冷淡漠然,  像深山里苍森间隙里窥见的天空,暗沉而沉郁。但他用眼睛笑起来时,那双沉郁的眸子也像活了起来,变得染上了奶油甜丝丝的味道。

        陆沉像被那笑迷惑了,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好。”

        彼时的他尚还稚嫩,十岁正处于一个半大不大、半懂不懂的年纪,即使心灵敏感的早熟,他伸向小男孩的手还显得那样稚小,堪堪一握,脆弱无力,无法挽救太多事,无法拯救太多虫,连他自己也甚至难以保存。

        小男孩从篮子里掏了掏,递来一张卡纸和笔:“画上一朵小红花就行了,谢谢大哥哥惠顾。”

        陆沉猜到这可能是小学低年级的某项活动。正就读五年级的他也曾有过参加这些课外活动的机会,但陆沉从未响应过班级的集体活动,每次的合照,他总是缺席的那一个。

        一是这些活动并非免费,二是他觉得没必要。

        有闲心在外面搞过家家,不如早早回去,帮晚上才下班的雌父干好家务,做完作业,空闲时还可以出来捡些营养液之类的瓶瓶罐罐换钱。

        捡破烂是项技术活,不仅得赶在城市清洁机器虫到来前,还得与同行们激烈竞争。这些同行年纪都算得上陆沉爷爷辈的,一看到他便会嚷嚷:“你这小孩子怎么回事啊!还要和我们这些老家伙抢饭吃!”

        这么一说,三好小学生陆沉,便不好意思再与这些老爷爷们争生意,只好退避小巷里捡些边边角角的玻璃瓶。

        陆沉先把手在衣角上蹭干净,方才接过笔和卡纸,认真地画了一朵小红花。他画这个很在行,从小到大得的太多,看也看熟了,但好看是好看,就是不值钱。

        十岁的陆沉已经很现实了,接过小男孩递过来的一包小曲奇,这是他迄今为止第一次,用小红花换回了实用的东西。

        什么是实用?

        不挨饿,不受穷,名誉和荣耀统统是其次,这就是实用。

        他道过谢,把那包精巧包装好的一袋曲奇很小心地收进外套口袋里。

        好看的白发男孩却有些好奇地望着他,问:“哥哥,你不尝尝吗?”

        陆沉默了默,却之不恭,只好又把袋子拿出来,很谨慎地打开,捡起里面一块,又扎紧口袋,才送进嘴里很认真地吃了。

        “怎么样?”那个好看的小雄虫瞳仁是很淡漠的颜色,总像隔着一层霜或雾似的东西看虫,但陆沉读出了里面的些许期待。

        “味道……很好吃。”陆沉评价,又犹豫了一下,“是你做的吗?”

        他想,这只小雄虫应该是很在意自己做的东西味道如何,才会这样一直追着他问。

        “呃……”男孩歪了歪头,“大概,可能,应该……算是我做的吧。”

        顾遇想,老师和同学们帮他做的,最后他亲手关上了烤箱门——四舍五入,也等于是他做的了,所有没毛病啊。

        陆沉不是很懂这个“大概、可能”是个什么意思,但他觉得味道很不错,便想把剩下的都带回去,给辛苦工作后回家的雌父尝尝。

        他们搬到这个小巷已经很久了,也很久没有吃过除了三餐以外点心之类奢侈的东西了。

        其实陆沉一直懂得,世上没有真正没必要的东西。好比这种课外活动,好比不禁饿的饼干点心。

        没必要,闲——就意味着有时间有金钱去挥霍,就意味着对他来说,是一种遥远的奢侈。

        命运是不公的吗?或许是吧。

        可这世上不公的事太多了。陆沉没有过富贵闲虫的生活,生下来起似乎便是劳碌命,在原来的家里时会替上面的雌侍、他的哥哥弟弟们跑腿,帮管家分担家务。离开那个家,和雌父一起生活,只是换了一种更心甘情愿的方式,继续他的劳碌命。

        闲,意味着没用,意味着罪。

        一旦让陆沉某一日停下来,真正闲在家中,或许他才会更为惶恐不安、难以适应。

        所以陆沉没有自怨自艾、埋怨命运的时间。仇恨与不公难以挫伤他,他得用呼吸的每一刻钟、每一瞬息,做有用的事,做效率最高的事,为自己赢得改变命运的机会。

        陆沉知道自己只是只普通的雌虫,是帝国最不缺的那种雌虫。每年每月每日,每分每秒,都有无数个像他一样的雌虫降生于帝国的大小医院。

        这些雌虫数量庞大,乌泱泱一群,拥挤在社会的底层下,为生计庸庸碌碌、勤勤恳恳一辈子,甚至连他雌父曾跳进去的火坑——嫁给一只雄虫都做不到。可谁又能说,他们不重要?

        谁又能说现在十岁的陆沉,将来不重要?

        陆沉从没觉得自己低虫一等,哪怕他的亲生雄父如此嫌恶他们——不,甚至连嫌恶也谈不上,那只雄虫高高在上看向他和他雌父时,眼神是如此轻飘飘的不在意,仿佛在视路边一只微小草芥或蝼蚁,漠不关心,比起嫌恶更让他窒息。

        陆沉被迫回头审视自己的存在。

        一只帝国绝对不缺的雌虫,脑袋稍稍有些聪明,却也没聪明到惊为天才、一举改变命运的地步。

        并不如一般雌虫十分健壮,甚至饿久了还瘦得像竹竿。也并不如一般亚雌纤细柔美,两头讨不了好。

        所以他可能是提前把这辈子的运气都花光了,如此平平无奇的他,在如此平平无奇的天气,如此平平无奇的地点,万分之一可能性都抵不上的好运。

        ——被一个比他小的、十分好看的、仿佛不是一个世界的、温暖的像阳光一样的小男孩遇见了,并要把所有饼干都送给他。

        “所以我把这一篮子饼干都卖给你,好不好,大哥哥?”男孩白色羽毛一样的眼睫扑闪着,像剔透的翅膀。

        “然后你把这张卡纸都画满小红花,送给我好吗?”